小说
寒夜
我总是闲不住的,一放寒假便在一家奶茶店打短工,晚上九点就得穿上制服站到深夜。虽然每晚足够清闲,但还要负责打烊,好在老板念我是学生,收入倒也可观。
那晚夜很浓,气压低的有股水味儿,云层厚厚的像是有重量。老板见状交代我几句就走了。我心里很是开心,毕竟老板在面前时,总是会手忙脚乱的认真工作。我算完帐,备好了明早的货就准备打烊了。但这时有一个小姑娘走了进来。
我略有些惊讶,看了看表,想不到这种天气下这个时间竟然还有人来。但开门营业就没有拒绝顾客的道理。我停下手中的活儿赶紧走到柜台后面。
“晚上好!要喝点什么?”我一边问一边打量着她。她穿着深红色的长款羽绒服,露出一点点黑色裙子的边,下身穿着黑色的打底裤,有些发皱。虽然看起来很“fashion”,但气质并不出众,因为她脚上还穿着一双棉拖鞋!再看她的表情,我的惊讶就显在脸上了。一道眼泪从她的脸上刷地划出一道沟,被她用手一抹,沟就填平了,眼泪一看“此路不通”就掉头从另一个眼角跑出来。鼻涕刚好奇地冒个头就“刺溜”一声被拽了回去。总之哭地要多好看有多好看。但她的眼睛里有一团爆裂火直喷了出来,让人忍不住后退一步。
“你这里有热的东西吗?”她尽量淡定的张了张嘴。
“呃……呃……你要是不介意等一下的话,我可以给你做杯卡布奇诺。”
“好的,我就在这里等。”她吐字还有些颤抖。
她在门口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我在柜台后面为她做咖啡,数次转身也只看得到她在抹眼泪,只听得到她的啜泣声,其间她的手机响了几次,她总是看也不看就扣了。但每次来电,她眼中的火苗就闪烁一次,把电话扣下时,眼中的火又噼哩啪啦的冒出头来。
我做好了咖啡替她端过去。我是一个好事的闲人,我把杯子一放在她的桌子上,就避开她的眼睛问她:
“姑娘,你怎么了?”
“没事,”她把咖啡端起来,眼中的火一下子喷了出来,“跟家里吵架了。”
我被灼的赶忙逃开了。原来是离家出走,我顿时对她又钦佩又同情。我已经过了那个荷尔蒙纷飞的年纪了,但我仍记得离家出走需要多么大的毅力和多么周密的计划。但有过类似经验的人都知道,离家出走就像赌气,刚开始一腔热血又痛快又刺激,但后面就越来越有苦难言了。
大概过了一支烟的功夫,店门外出现了一个男人的影子,虽然看起来还是个中年人,但却冒出一股腐肉的味道。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军大衣——十年之前这件衣服可能是绿色的——下面套着一条棉裤,里面贴身穿着一件保暖,胸前一片一片油印的“地图”。被店里的灯光一照,他脸上的油闪闪发光,两颊的胡茬被死皮浸泡得变了色。而脑门又在“发际线高”和“秃顶”之间暧昧。甚至在这样寒冬的夜里,他呼出的气都是灰色的。总之就是“一个油腻到极点的大叔”。
他在外面急急忙忙走过,突然看到了店里坐着的小姑娘,立即迈不动脚了,站在橱窗前成了一根柱子。随着他出现的还有雷声,从遥远的地方滚过来,直滚动到脑袋后面就停下了。雷公今天大概裹在它厚厚的云被中工作,连雷声也像包在棉被里。
他与雷声在外面隔着一道窗子注视着店里,我也提防地盯着他,那个姑娘却无动于衷,依旧眼神空洞的燃着烈焰,默然对着咖啡杯。
男人在外面足看了十分钟,在我终于忍不住要走出去与他对峙时,他却推开门走了进来。姑娘像上了发条一样“崩”一声回头看了一眼,呆了一下才又即刻转过来,她把一只手防在了膝盖上,另一只手要把我的杯子捏碎。眼中的火球直烧到头发上去了。男人若无其事的大步走过近门口的姑娘的桌子,在姑娘斜前方两三个桌子背对着她坐下了。
他先看了看我,有确认没有其他人在场,就把手举了起来,张了张嘴只把喉结一动发出一声浓浆一般的“哝”。我只好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来到他跟前:
“您好,您想喝点什么?”
我这才看见,他的脸比外面的天还阴,头发乱得像仙人掌一般,而焦黄的手指和棕黄的门牙彰显了自己的烟瘾,浑身火山一样的烟味又进一步强调了这一点。但他的眼睛仿佛用石头雕出来的,眼神生硬但不屈。
“我要一杯……饮料?你们怎么说……果汁?”他一开口就用“你们”划清了界限。我点点头,给他端一杯鲜橙汁。
而后店里店外都安静下来。雨马上就要落下来了,我紧着这个功夫来到门外抽支烟。烟草入肺,我眯起眼盯着店里,男人的果汁碰也没碰过,一直抬着头却梗着脖子目视前方。但我可以感觉到,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姑娘身上,他的上半身向着姑娘微微倾斜,角度极似比萨塔。他的每一根汗毛都指向姑娘。甚至我能看见他身上冒出的灰白色的烟味都向她飘去。我掐了烟头,感受了肩上沉甸甸的责任——有一个少女需要我去保护。
我推门进去,比萨塔稍稍扶正了些,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暖风关上,开始打扫卫生。店里慢慢变冷,蛾子腾空起来。我尽量慢的收拾着,并且把男人周围的地拖了三遍。但他一样稳坐如钟,现在不只他的眼睛,他的全身都如铜铸一般,散发出金属特有的硬涩的味道。那姑娘也升级了,自打男人进来,她眼中的火海开始涨潮了,火舌舔过他每一束神经,她的身体也像炉子里的柴火一样激烈的坍塌、颤抖。店里变成了一座炼钢厂。
很明显姑娘害怕这位把全身的注意力转向自己的大叔。
我站在“炼钢厂”的中间,看了看表,假装长叹一口气,把围裙解了下来,伸了一个快要躺在地上的懒腰,走到男人桌子前,对他说:
“对不起,先生,我们要打烊了,请您改日再来吧。”
可能是我浮夸的演技打动了他,他才勉强把一小部分注意力放在我身上,但鬼也能发现他的耳朵还向姑娘的方向支凌着。
“咳咳,好的,但是……其实……我看她还不想回家。”
“实在不好意思,先生,她是我朋友。”兵来将挡,我把两胳膊端在胸前,做出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没想到的是,这位“钢铁侠”突然燃了起来,通红地瞪着我,瞳中的灼热在我脸上扫来扫去。如果说自他进店来我们之间就砌着一堵墙,此时却像挖了一条沟,他在对岸手持矛盾戒备着,像是威胁,也像提防。
正在气氛尴尬时,自店门外又撞进一个女人来。那女人,四十五岁上下,穿一件紫色的羽绒服,袖口和肘子锃亮,还有些毛边,领子上的毛绒也趴趴着。下身穿一条黑色长裤,大腿部分撑得紧绷绷的,小腿部分却呼哒呼哒空荡荡。再看脚下,竟然也穿着一双棉拖鞋!岁月用剪刀横七竖八地在她的脸上剪出一幅窗花来——皱纹、眼袋、鱼尾纹。耳朵上的金色耳环有些褪色,发出暗淡的路灯的颜色。
我还未来得及看清她的脸色,女人便抢一步,一屁股拍在了那位姑娘对面的椅子上,不管羽绒服的下摆被坐得翻卷了过来。男人的注意力一下子又被拽了过去,恨不能用耳朵将那女人兜住。
我一时不知所措。那女人不管旁人,对那姑娘说:
“闺女!妈可找着你了!你知道妈多着急吗!?”
我搞清楚了状况,有些不好意思,慢慢走回柜台后面,打算避嫌,却发现实在没活可干,只好又把暖风打开。
“滴”的一声,也是女人开口的发令枪,她用微颤的声音说:
“闺女!你可把妈妈急死了你知道吗!?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说走就走!”
“这大晚上的多危险你知不知道!你要是出事儿了妈还活不活了呀!”
女人越说声音越高,也越来越颤,我拿了一杯水,给女人端了过去,她抬起头来说了一声谢谢。
这女人眼中有一湖被围在堤坝中的水,平时忍受了太多的憋屈与挤压,此时终于冲开了一个残口喷涌而出。我若是绝顶聪明的工程师,能做的也只是用几块木板去填填缝子,因为女人的伤口实在心上。
女人目光突然越过我看到男人,眼中的洪在一瞬间彻底干涸了,甚至整个人都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雨顶替了她的位置,“哗啦”的一整块砸了下来,每个路人,每棵树,每盏路灯都有灭顶之灾。届时,除了水声,一切聒噪都安静了下来,怕不是上帝正拿水龙头往我耳朵里灌。
女人大声的说:“闺女,咱们走吧。”没有一丝力气,没有一点语调。她接受了自己生命的凋零,接受了希望灰飞的湮灭。
姑娘捂上了耳朵,闭上了眼睛,她也疯狂了,她想躲开世界,她疯狂的大喊:“我爸他就是个烂赌鬼!他只爱赌钱!他是个王八蛋!我恨他!让他滚!让他去死!”
她呼地起身撞开店门冲进雨幕中,她的妈妈也赶紧大张双臂追了上去。那男人将那杯果汁一饮而尽,啪地一声敲在桌子上竟也冲了出去。
店门大开着,我没看清那三个的表情,我脊椎骨发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外面突然有一道极亮的光柱与雨幕融为一体向那姑娘刺去,还有一声急促的“吱哇”轮胎摩擦水路的声音。我想大叫,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彼时彼刻,此时此刻,那个男人超人般纵身一扑,直接越过女人,将姑娘撞出了那死亡光线之外,半空中像一座浮着的山一般,挡在了汽车的前面。
“咣“,男人飞回了店门口,镶进了台阶里。血水随着急湍流入了肮脏的下水道。
我眼前什么也看不到了,只听见汽车喇叭不绝的“滴”声,如医院中的心跳指示器,一条单调的直线,刺耳而寂静。
此外还有姑娘的尖叫:
“爸爸——”
划进雨里,风里,雷里,闪电里。只不知道里面有多少恨?多少爱?
泰山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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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言一班
聂宸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