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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届全国大学生征文比赛一等奖——光辉岁月

2019年04月15日  浏览量: 7873 次  来源: 文学与传媒学院  作者:   发布: 文学与传媒学院

 

光辉岁月


父亲失业之后,一直是一个人呆在家里,这时我已参加工作两年,不常回去看他,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他一辈子过的庸庸碌碌,也不太联系我。

我偶尔回土屋时,父亲总是蹲在地上收拾一些干货。他和我说他打算开间铺子卖点杂货。我说你年纪都这么大了,别再折腾,一个人玩玩算了。他张了张嘴,看样子想像从前那样不耐烦地说你懂什么,可我的工作明显很有起色,他终究什么也没说。

父亲生于1965年,据他所说他曾经是一个大老板,三十岁上有了我,之前的日子他很风光,从香港到澳门混的很开。他和我说这些话时是在从新竹去台北的路上,当时我才五六岁。反正从我记事起,他就是台北的一名很普通的计程车司机,每天早出晚归,一旦回来就摊在床上。周五周六他是从来不干活的,去对院里打麻将,手气时好时坏。

我小时候听他这么说就像在听故事,因为他经常说一些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场面,给我有声有色地讲述他当年的光辉岁月:“1989年我签下了那笔合同一下子就给我引进来四千万的资金,我拿了一部分进了一批当时最先进的纺织设备。那个时候还没有手机,一部呼机一万多……你爸爸我腰里别着两部!”他眉飞色舞地向我讲述他当时打下来的江山,听起来神似一个牛极一方的大哥式人物。

当时我就半信半疑:“那你怎么在开计程车呢?”

他像是一下子扫了兴:“那一年台北经济危机……”我不懂,开口问他,他很不耐烦的扬扬手。我又问:“那我妈妈那?”他好像一下子颓了,没有回答我的话,就在我注意力逐渐转移到其他事情上时,他叹了口气:“破产了,家都养不了,你那么小,要钱的地方那么多……她当然是走了……”声音越来越小,到后来索性不再说话。

我那时便真的以为我爸爸曾经是大老板,我与其他人都不同。

有的时候好奇,我也想知道妈妈长的什么样,问他,他像是一下子来了精神,翻箱倒柜找照片,翻出了很多年代久远到发黄的老相片——他年轻的时候,我去世的爷爷奶奶,还有一沓结婚照,上面无一例外被剪了一半。爸爸很无奈的搔搔头放弃了,他说你妈走时把她的那一半全剪掉拿走了吧,我找过好多次,一张也没找到。

后来我又问过几次,每次他都会在家里胡翻一遍再重复给我解释同样的话,久而久之我也不再问他。

我考上县里最好的高中时他整个人都喜气洋洋,临开学的前几天他拉我去收拾床铺,用他那辆老旧的计程车载我,途中有想拼车的人招手他也不理会。在路过新竹最繁华的商业街时他突然指着一个有着霓虹大招牌的门面给我看,说:“看到没,这是我1987年卖掉的物业。”

我懒得搭理他,他又自顾自开始讲述他老掉牙的“经历”,说他曾是这条街上最大的商人。早些年他反反复复添油加醋讲不完整时,我尚有兴趣坐下来听听,初中以来,我就不再相信他的这套说辞。他眼见我一脸的不信,也急了,吹胡子瞪眼睛地嚷嚷:“我是你老子我能骗你吗?那时纺织品都堆在库里卖不出去,资金链条断了,干下去的都是赔本买卖,全身而退的算好的,还有不少死在上头。有政府的政策,没几个穷人饿死,跳楼的全是破产的大企业家。”

他大声嘟哝一顿,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他开计程车全天见不着人影,我高中这三年,父亲一次也没来看我。照常理来说,父亲开车也是总会经过我们学校的,可他不仅没来过,而且连家长会都缺席。还好我的学习成绩一直不错,老师也不责怪我,只当我家里实在是有事脱不开。那时高中每四个星期休息两天,偶尔有一次赶上省里维修线路,学校停水停电,大上午就离校了。我带行李到家时十二点刚过,我打电话给他,电话接通了但是没有说话,那一头一片人声嘈杂,中间还夹杂着推搡的声音的杂乱的脚步声,间或掺着父亲混合不清的国骂,听上去像在打架斗殴。我喂喂了几声,又喊了几声爸,可是没一会儿电话就挂断了,再打过去就是忙音。我急了,连出了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到了傍晚父亲回来了,看上去没什么大事。我问了才知道只是因为抢客与另一名司机起了口角,后来那个客人被别的计程车揽去了。

这件事让我很反感,从那以后,他再向我吹嘘他的过去时,我就不耐烦地让他小点声。久而久之他见我神色不好,也觉得无趣,渐渐就不再说了。

高考结束后下成绩,我报了北方的一所不错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后我递给他看,饶是他整天胡扯,但也知道那是所名校。他在过去三年里从不关心我的学习和生活,似乎他突然也想不通为什么。他捏着我的通知书,仔细看了看,喃喃自语:“好。”他茫然的打量了我一眼,又说了一句:“好。”他当天晚上破天荒没喝酒,打开了床头的大木箱子,坐着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回屋睡觉之前,他像突然回了神,问:“你就得收拾东西去北边了吧?”我点头,他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就看见他的屋子熄灯了。

我参加工作之前,家里的生活条件也改善了,父亲也早不再当计程车师傅。有一次我外出办事打车,刚刚坐上去,司机就回头打量我,开口道:“你不是那个谁的儿子?”他喊出了我父亲的名字。我奇怪地看着这个年纪与我父亲相仿的老人,点了点头。他一下子兴奋:“我说嘛,你们父子俩眉眼间很像的啦!你长的和你爸年轻时一个模样嘛!”和他的交流中,才知道我的父亲从始至终都没有和我说过谎。计程车师傅说他是父亲的合伙人之一,说他当年在经济危机里破产,和我父亲一样。从他的谈话中就感到他的见识很广,从他眉飞色舞的表情里,我好像看到了我父亲当年的影子。他也是这样向儿时的我夸耀,说他也曾是响当当的人物,而我也一直当他是吹嘘。司机说到后来逐渐沉默了,平淡的注视着前方专注地开车,不一会儿冒出一句低叹。他说:“别小看台北的计程车司机,有很多都是大老板,在19921998年经济泡沫中被吞没了一切,才改行做的司机。”

我也沉默了,没有接话。

当晚我和父亲喝了点酒。

我的工作很有起色,也很得老板的青睐,父亲很开怀,他说要为我庆祝,我劝都劝不住,很快他就醉了。他伏在桌子上低声嘟哝,我耳朵贴近他,依稀听的清他断断续续的低语:“……那时我太年轻……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她的名字就好开心,就算现在也是……”我听了许久,才听出他兴许是想起了我的母亲。他口齿不清,似乎笑了,又好像没有。过了一会儿,他呼吸逐渐平稳,睡了过去。

我看了看他苍老的脸。他年轻时受了打击,一蹶不振,选择了这样的谋生道路来安置他的后半生。当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不复存在,他却依然在回忆这条没有尽头的路上徘徊。不甘平庸,但又没有了当初的激情与斗志。可是光阴也未曾辜负他,在漫长的时光中,他仍是活成了我记忆中他的模样——我父亲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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